曾经有个一生都待在监狱里的帮派份子,他不仅经历过双亲相继离世,自己又被判处数十年的(或许终身)牢狱,未来一片黑暗,却称自己从没掉过半滴眼泪。但是,在监狱里的一场室内乐表演,却让这位壮汉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名男子在表演结束后站了起来,他全身都是刺青,满满都是,他说:“我太激动了。过去这两个小时的表演,我都无法克制自己的眼泪。我一生从没哭过。从来没有。我的母亲死了,我的父亲死了,虽然很难过,但我都没流过半滴眼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真的非常触动。”钢琴家兼作曲家埃里克·格努伊斯(Eric Genuis)回忆道,“这个人一生都蹲在监狱里,青少年时犯了罪,现在已年近六十。你说这是什么?这就是人性呀。”
这种反应格努伊斯屡见不鲜。一次在麻州,一名囚犯说:“我一生杀了很多人。在听完这场‘表演’后,我对人性有更高的认识了。我今后不会再伤害别人了。”
“这听起来很美好,但为什么会有犯人愿意在众人之中站起来,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呢?这绝对不行,对不对?他在表演后跑来找我,跟我说:‘我就是变得如此冷漠,这我其实可以做得到,也不影响我,我明明可以做得到的’”,格努伊斯提到。
“还有另一个人,一个90几岁靠助行器行走的人。他说:‘我一生都在为19岁那年犯下的错事而受苦、受折磨。’”
“我的音乐会能引起感动。”格努伊斯说,“是音乐的关系。并不只是我走进来和他们聊天、和我共处让他们感到舒服而已。屏障已经被打破了——音乐能让人卸下心防。这让他们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本性,或许是被埋没已久的事物,他们被邀请重生一样,重新反思、思考并借此得到疗愈。”
在他事业的初期,格努伊斯就决定,只要有需要他音乐的地方,他就去。他曾为电影明星私下演奏,他也曾在桥下为无家可归的老兵表演。他的中心思想是创作优美的、可以和希望对话的音乐,他也辛勤无悔的将音乐带给他人,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需求。
“美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东西,这也是所有人都应该沈浸在美丽之中的原因。”他说道。
美的追寻
近三十年来,格努伊斯用自己的时间并自掏腰包,将他的音乐带到了许多缺乏希望的地方——勒戒所、监狱、市中心学校等。几年前,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仍不够,因此成立了“Concerts for Hope”基金会(译注:希望音乐会),以更加投注在这项事业上。
格努伊斯表示,至今他已经在监狱演出近上千场了。可以推想他光在青年监狱的演出就有上百场。
在一个坐着三百多名犯人的房间里,每个人都是因为青少年时期犯的罪而被判刑数十年,格努伊斯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帮派头子坐在最前排。他对于被要求参加古典音乐会并不感兴趣,但当音乐开始时,他立刻被小提琴声迷住了。
“他把手放在心上,头向后仰,然后说:‘这是最美丽的东西。’”格努伊斯说道,“他说:‘为什么我从没听过这个?’”
“现在我们生活在网络世界,这个男孩可以随时听任何他想听的东西。我们为人父母的、作为成人、作为学校老师和教育者、作为教堂领导人——他生活圈里的各方代表都有机会接触他,但我们给了他什么?这个男孩除了帮派饶舌乐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格努伊斯接着说。“没有人告诉他那些能够深入心灵、感动并提升他本性的事物,让他的人生感到敬畏、惊奇、充满创造力,让他升华,并理解他作为人拥有的美德尊严。这就是美的力量呀。”
美国的监狱里约有高达203万人。在全国各地,有一些社区的生活总和监狱脱不了关系。那些年轻人告诉格努伊斯,没有人会在意若他们进了监狱;还有人说,若自己进了监狱,人们只会问他为何现在才被抓。他和一些年轻人谈过出监狱的事,问他们之后的计划,他们告诉他说,他们肯定很快又会再被关回来。而且如果他们做了什么严重伤害帮派对手的事,或许像是杀了他们其中一个成员,他们再次被送回监狱时还会更受尊重。
“他们没有受到关怀,没有人在意这些人”,格努伊斯说道。“这整个社群都被遗忘、被抛弃了,没有引导他们的人、没有爱、没有指导,什么都没有。”
他曾遇过一个23岁的人,他开玩笑说自己被判刑三辈子。格努伊斯问他:“你还行吗?”但那个年轻人一点都不觉得有怎么样。
“这对他来说太稀松平常了,完全不需要震惊,他蛮不在乎。然后我就想,我们社会有很大一部分人并不认为毁掉人的一生是件大事,或许因为在情感上或心理上,他们早已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格努伊斯说道。在这些被遗忘的人群和缺少希望的地方,人们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性,这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所以我想做的就是激发他们,我想去那里并带给他们希望。”格努伊斯接着说。在2019年12月,一个在南加州的年轻女性在他的一场音乐会结束后,站了起来并说:‘我现在在生命的低谷,在这里我忘了作为人的感觉是什么。现在我再次感受到了人性。’所以美确实可以提升人性。”
这位女士出监狱后,写信给了格努伊斯,告诉他自己重新燃起了希望,并补充“那是关键的转捩点”。
他说,“这就是我想做的,激发人们的人性,让他们回忆起自己的初心。”
在疫情爆发后,格努伊斯规划将重心放在学校表演上,并为儿童制定了一个“回转计划”(Project Detour),希望能改变这个风俗。
“我希望能改变他们对于监狱是人生一部分的想法。”格努伊斯说道。
升华心灵
孔子曾说过“审乐以知政”,意思是要了解一个国家的政风,听其音乐就知道答案了。而柏拉图则说,“音乐是一种道德法则。它将灵魂带往宇宙,为心灵装上翅膀,在想像中翱翔,为生活和一切带来魅力和欢乐。”
“我相信他们是对的。”格努伊斯回答道,“我相信音乐是一种语言,可以和心灵、思想和灵魂对话,一种言语无法触及的方式。只要您愿意,音乐和美有能力——它是一种语言,它可以沟通——能够升华人心中的秘密,可以提升本质,可以升华带给他们生命力的灵魂——可以提升并感动他们。”
“音乐可以在人们脑海中创造出敬畏和惊奇感,所以我认为让我们年轻人在成长过程沈浸在美之中是很重要的。”他接着补充道,音乐也有很有趣的部分,但不应该以美作为代价,因为美正是我们社会许多人渴望的。
不过,格努伊斯并不是想当然就成为音乐家了,不然他可能会继续当物理老师,自在快乐地工作到退休,然后领着优渥的养老金。
“但当我在上课时,我常常会写一些旋律,在学生放学后,我会在图书馆聆听贝多芬的音乐。”他说。格努伊斯是一个才华洋溢的钢琴家,但不像多数追求音乐的音乐家,他想要作曲。
“我就是一直写、一直写。”他说,“我从不认为我以此为业,或所有人会听到我演奏,我纯粹因为热爱作曲而写。”
格努伊斯知道这是天分。他相信,被赋予这项才能,是要和人分享的,所以他追找观众。他发现有很多人需要美丽的音乐,因此感到有责任全职投入在此。
“这无关乎名气或什么,纯粹是和人们产生共鸣。我开始到处演奏。”他说。然后他被邀请去监狱,他就想,为何不去呢?
“而那时我才看到落魄的人们反应竟然如此剧烈,我当时想,哇!”
但是,为了将音乐带给人们,格努伊斯得历经种种艰辛。
为了傍晚的表演,他总是前一天深夜就要开始打包行李,然后开车三个小时到另一座城市,那里的监狱邀请他去演奏。路途中在休息站小睡一下,然后在早上抵达监狱,将所有器材都带入并接受安全检查,连续演出三场后,时间已接近傍晚。这时他又要再准备赶去傍晚在城中的另一场音乐会。
“我去过世界上许多黑暗的角落。”他说,“非常艰难,我无法跟您说清楚我有多少次在凌晨三点开车从这个地方赶到那个地方,我很疲倦,我心里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应该待在家睡觉的!’然后心中就开始质疑所有事情。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
但格努伊斯仍非常积极,他说最后都要归功于音乐。这他深信不已。
“这是我能提供的最棒的东西,而且我要用移山的意志来做。”
“因为这些音乐让我能活出自己的信念。”他接着说。“我感觉我能以此服务,是给我和我本性的一份礼物,我感到非常幸运。人生短暂,在短短的时间内,我可以分享这些音乐。”
当他创作音乐时,他寻求的是希望。他解释说,就是那种敬畏和惊奇的结合,像是一个孩子拾起一块砖时,看到一座城堡一样。“那是希望,因为对生命的敬畏和惊奇,‘噢,我想知道要怎么用乐高堆出这个?’引导到‘噢,我想知道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
“这份敬畏、惊奇和希望,是人性,是生命。当一个十岁小孩的这些(人性)被碾碎且无人在乎时,就和那个23岁年轻人(说自己三生监禁)的希望早已死去一样。”格努伊斯说,但若您可以展现希望给人们,就可以让他们想起他们自己的本性,而音乐——虽然只是一些短波的组合——却能做到言语做不到的。
“你带给他们希望,希望他们能了解自己是人。”他说。“就算你下半辈子都要待在监狱里,你可以看书,你可以发掘新事物,你永远可以提升自己的心灵。这或许无法变成一个赚钱的工作,但可以挑战你的智力,可以挑战你的灵性、情绪。”
“当我们看到美的时候,我们都会知道这是美,这不是什么需要探讨、描述或评论的事。它真的是一个超出语言的东西。”他说道,“一个超过言语的语言,触碰到我们和我们产生连结时,我们可以感受到。”
“当我们在一个脆弱的情境,像是遭受痛苦时,若在此时我们遇上了一件美的事,且没有因其它事情分心——若我们欢天喜地的忙着做其它事,或许我们看到美并不会特别有感受——但当我们静下来反思,并感觉好似有所提升时,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自主的行为,甚至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他说。
“像这个‘被小提琴感动的’男孩,如果他这么渴望美,每个人皆应如此。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不把这提供给他们呢?我去大学演奏时,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提琴是什么。”他说。“‘音乐’总有娱乐成分在,但不应仅限于此。”
“那个世界像是充满宝石的洞穴,一整个我们尚未探索的世界,而我们对孩子的教育⋯⋯结果就像这个男孩将手放在胸前说:‘为什么我都没接触过这个?’好似他在乞求了解自己的本性。‘为什么我不能感受我自己是谁?’”
一场在创伤后压力症治疗中心的表演结束后,一名因闯入群架中,从此再也无法走入药局的男子走向格努伊斯,并用力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说:‘我在战争中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我很担心我得去偿还。我不觉得我可以被原谅或能够原谅我自己。我甚至不记得作为人或做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了。’”格努伊斯提到,“然后他说:‘现在我记得我是谁了。我不想放手。我担心我放手后,我会再次忘记我是谁。’”
他接着说:“这是一个关于承受痛苦的故事,但同时也是一个救赎的故事。谁不需要救赎呢?我们都需要,我们也都需要寻找真理,尽我们可能地带来希望并为其他生命带来救赎。”
原文:Why Music Reminds Us We Are Human, Even in the Darkest Places刊登于英文媒体。
评论